亦雨断香

哓↘颩影

当时弦，浩歌空。凭栏念远，与谁同？花落也，一曲水万重。——婉林野客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多年之后，当他站在崖边，望隔山雨雾朦朦，仿佛那一袭翠影，又轻轻的掠过，风里飘过淡淡的萧音……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他不是自小就从了师父，他已经不太清楚儿时的记忆。拜入师门的那天，众师姐妹合奏着他从未闻的曲子，就像门外淅淅沥沥的雨，落在他心里，湿漉漉的，泛起一阵淡淡的烟。他抬起头，那个高高在上的白衣男子冷漠而威严，仿佛他座前的古剑，安静而锐利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他在师父身边随侍了一个月之后，他听闻，那把剑，叫做青萍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他从没有见过那把剑出鞘，师父偶尔轻摩剑身，更多的时候，任由它挂着，不闻不问。然而除了师父，没有人被允许靠近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众师姐妹时常说着师父的佚事，她们崇敬的仰起头，满脸的憧憬与向往。在这个满门皆女弟子的地方，他，唯一的男徒，兴许只是个陪衬，师父的陪衬，师姐妹的陪衬，甚至，漫山遍野花草烂漫的陪衬。师父太优秀，玉树临风潇洒倜傥，他从未在师父面前有过丝毫的自信。师姐妹太明艳，一朵一朵像天边的晚霞，她们眼里只有高不可攀的师父和师父那坚不可摧的神话，他在她们眼里只是个玩伴。花草太狂野，不屈不挠的蔓延了整个春天、夏天、秋天、甚至冬天，不曾理会过他的寂寞半点。只有落雨的时候，水珠儿会滑过他的手心，滚成一地的晶莹剔透。那一瞬间，他知道他是活着的，他还有冰凉的感觉，带着丝微的冷香，沁入内心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那影子，就是在雨滴儿从瓦檐吹下，拂过他脸庞的时候，远远的，在他似梦似醒的眼角，忽悠而过，那样的不真实，却确确实实的触摸到那抹微冷的香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久别归来的师父照例训示早课，懒懒提到他们的新师母，前一夜已迎至别苑。他愕然抬头，师父清癯的面颊上没有半分喜怨，淡淡的，漫不经心。只那一句，再无别话。然他知昨夜雨雾的朦胧，模模糊糊的勾勒起一身素洁纱衣，纯净而飘逸，隐约的透着梨花初番雨的怨与冰川千载霜的寒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从此别苑禁步，他亦未见师父踏入。山上的野花谢了又开，女弟子来来往往，别苑仿佛已在记忆中消却。惟有烟雨沾湿双眼之时，他听见遥遥的似有若无逸韵仙音的萧曲，从云霄翩然飘落，丝丝扣扣，像指尖捉住的水珠子，微微匀开冰凉而寂静的冷冷的香气，染的心也湿漉漉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师父喜竹，漫山的青衣摇曳，别苑的后崖更是绿云欲飘。落雨时节他偷偷的下了山去，越过水涧，翻上对面的山顶，远远的眺那后崖的别苑。青瘦的竹影掩着若隐若现一缕素裙，天籁婉转着从碧绿的玉箫流澈，遍野竹叶飞旋如急流扁舟，冰澈入骨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那一夜，冷香轻潜，他憎梦魇无端清醒，倩影别离。睁开眼，竟不过镜花水月，如露如电。一叶舟，三尺水，缘是烟底蓦波，迦陵频迦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他开始无端的盼望下雨的日子。惟有雨帘里方能听闻缥缈的萧音，他方能偷偷在远山恍恍惚惚的端望那冷寂的身影。幻一样若有更无的白，藏在葱翠丛丛之中，惟有那柄玉箫，半遮半掩的露出一小截，流淌着奇异的碧绿。雨起而始，雨停而止。他疑是洛神乍起，眼便看得痴了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竹影婆娑的别苑便缘由这缥缈的虚无仿若隔世，虚掩的竹门横生生的阻断了清醒与梦境。他心知，若他推开，哪怕只少许，师父都不会饶他半分，只是那苑里的人，却魔石一般吸引着他，诱着他走近，走进那幻境里去。门缝透出的些许空隙，似真似幻的向他伸出手去，招摇着。终有一日，他狠了心，怯怯的向别苑踏去。门缝斜斜的开了，细雨绵绵密密的悠然扑面，一缕箫音盈盈而至，夹着点碧彻的颜色，却缠绕凝滞出白云仙葩的冷烟，低婉缱倦。他未曾看见，却分明感觉得到，一脉淡淡的眼神掠过，幽然无绪，似是欲含情凝睇，却如碎了的竹影，瞬然黯淡下去，漫不经心。箫音立断，他未曾听见，却分明感觉得到那声轻轻的叹息，如浮水飘萍冷寂凄清，似紫玉凝烟哀怨无望，又若茶烟轻袅寒鸦尚述，更是染林胭脂荼蘼且留。只那一瞥一叹，刹那间他的心猛然颤动，勾得魂去，愕然回首，师父不知何时已静立于身后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无论何样的惩戒，他也心甘情愿。辗转反侧，在半梦半醒之间沉浮，那一声如泣如诉的轻叹，浅吟低唱，若璇叶蝶舞，似啸雪梨花，灵劫神殇，碾玉何限，啼血无痕。“莫怪你师父，他心里很苦。”落英纷飞中，一个声音淡淡的飘入耳际，舒缓而柔和。他睁开眼，只看见黑色的屋柃，推了窗去，漫天烟雨。

      

师父并未罚他，也不曾遣他而去，淡淡的，漫不经心，仿若那场雨都落的那样的不真实。他决意下了山去，自向师父房中拜别。满屋的沉寂，青萍仍旧安然悬在墙上。师父不在，他第一次与青萍如此接近。剑穗坠着的玉温润碧绿，浅浅的篆了个“萱”字，他走近去，握在手心，玉的润泽如一袭冷香侵了他的思绪。那唤作“萱”的女子定是天措的风情，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，只清清的一色，却看不透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山间的水涧，师父临水而舞，他认得师父手中的剑，青萍长啸，吐万丈长虹。他远远的拜别，竹影碎处，一声萧起，却如问如吟，安静而祥和。他抬头远眺，烟水弥程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雨连绵的下过了秋季，转眼间，冻云渐疏淡，快雪扶风。他一步一步踏着上山的小径，白雪下竹叶绿翠，那素衣欺雪定亦玉箫青碧。“我好恨……”萧音如泣，哀婉幽怨。那冰雪一般的影儿，他定要解脱了去，携了远离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别苑依旧寂寞的摇曳着竹的颜色，青瘦而妖冶，他的心微微一沉。销殒的冷香匀在周遭，一柄玉箫漫不经心的斜倚着，垂下一枚翠翠的玉。他伸出手去，握在手心，恍惚中他仿若看见师父怀里那抹傲雪胜霜的微云，殷红的鲜血如滴滴樱桃半吐，“可你，欠我幸福……”含情凄绝的眼神仿佛淡淡掠过，黯了下去。他握的心里生痛，翻开掌心，玉上轻轻浅浅的刻着个娟逸的字——“轩”。那是师父的名讳。原来，原来终究是他错了，怨的不是他，殉的，亦不是他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漫野的青竹山花，终究归了他，满门的女弟子，终究也归了他，连那别苑那青萍那碧萧那两块镌刻了字的玉，终究也归了他。只是那幻的影子幻的箫音，终究只是梦里似曾有过。终要有多深的爱与多深的恨，让一对眷侣隔墙相避含怨相殉。  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  
　　他习惯了烟雨朦胧中立在别苑的断崖，竹声飒飒，雨水落在身上，心里湿漉漉的，只是少了那微冷的香。  


（全文完）

宣懐

很佩服你们，你们总是能写出来这么好的文笔。。。。

哓↘颩影

呵呵